#1最後的手藝
阿滿姨來回交織著竹葉,口中不忘提醒著編織的要訣,竹編很難,體驗的時間很短,不太擅長言詞的她,到後頭總是自己拿過來做,草袋仔裡放了幾個有些掉色的,那些是她前兩天做的,只怕有人空手回家。
我不擅長與這裡的老一輩相處,除了骨子裡那股讀書人的傲氣外,語言也是個大麻煩,但為了帶資料回協會,就只能硬著頭皮上了。阿滿姨跟我有些相似,獨居的她,早已習慣了一個人。起先靠政府給的救濟金、自家的幾株果子湊合著也是一天,但村里的王藥師過世後,藥只得坐車去城裡拿,日子越發辛苦。余會長幾次探訪後,發覺阿滿姨連著兩、三天都吃些一樣的飯菜,便顧不上她的反對,強拉她到了協會,替她在協會裡找份工。多些人照應外也多少貼補點用度。
阿滿姨原先有些手足無措,她住的地方本來就離的遠了些,這麼多年來見著人總是客氣的點點頭,寒暄一番便去忙些自己的,那不冷不熱的樣子反倒讓人難接近。
但到了協會可就由不得她,各式各樣的課程,讓眾人三兩下把這些年欠著的話補齊了。後頭有人問起,才知曉她早年是個二廚,便由她負責改善眾人的伙食。一路相安無事到了前兩年,協會接了政府的計畫,專門要帶著異鄉遊人看看這裡的好。
當時,眾人搬起椅子圍成一圈討論方法,起初大方向倒也沒什麼異議;但換成構想一些小項目後,只見口沫橫飛、面紅耳赤,真無法想像一群老人是哪兒來的活力!但想一想後卻也能理解這些人在爭甚麼,畢竟都在這塊土地上這麼久了,每個人心中都有關於它不同的模樣想給外人瞧瞧。
「不然讓我帶他們一起動手做竹編吧」很少發表意見的阿滿姨話說出口後,眾人面面相覷,事情也就這麼定下來了。
後來,每個禮拜五早上的課程結束前,阿滿姨都會隨口問一句:
「這個周末有遊客要來嗎?」
有一次我到她家送鳳梨時,見著她正坐門口編著斗笠,她那虔誠的表情,像極了記憶中外婆每天早上焚香、祈禱的樣子,這也使我第一次對獨居老人的過去感到興趣。
「阿滿姨,這是會長要我拿給你的。」我晃了晃手上的鳳梨說道
「謝謝啦,每次都這麼麻煩,來,給我就好。」她手忙腳亂的放下手邊的竹葉,看著有些滑稽。
「我幫你拿進去。」我自顧自的推開門,我知道她不會在意的。
我也忘記我進屋子後說了些甚麼,反正只是一些能讓我繼續待著的閒話。
她看著我反常的在屋裡兜兜繞繞倒也沒反應,我看著屋內不能再少的擺設,與幾張掛在牆上的照片,一句話突然湧上心頭。
「我還要這樣視而不見多久?」
從那天之後,我三不五時都會到阿滿姨家串串門子,起初還會準備些藉口,後頭就自顧自的跑來,阿滿姨雖然每次看到我都會露出無奈的神情,但我有發現阿滿姨每次拿給我的水,都是煮過的開水,帶有些餘溫。
我與她的相處,從原先的瑣碎日常,漸漸的開始穿梭時空,這的確 是我有意無意的引導,現階段的我沒有做更多的能力。想了想後,除了日常的陪伴,承接那塵封多年的情感,是我能為她與他們做得到的事。
於是我聽完了阿滿姨的過去,我才明白,原來不管多麼平凡的一個人,都有一段渴望被聽見的故事。
阿滿姨生在這裡,從小就得做竹編、拿竹編到市場賣來貼補家用,二十歲那一年,有一個外地人來這談生意,阿滿姨也忘了當初怎麼跟他好上的,但總之她就那樣嫁了。嫁過去的第三年她懷孕了,在第七、八個月的時候,下田幫忙時出了意外,孩子就流掉了。後頭過了幾年卻怎麼也懷不了第二胎,夫家便開始惡言相向,她就那樣被逼回家,回到娘家,家裡人也變了個模樣,處處嫌她的不是,她只好逃跑到了城市去。講娘家這段時,她掉下眼淚,也是我唯一見過她哭泣的一次。
她在當時有名的阿龍師手底下找了個工作,負責切菜洗碗,做了幾年後與那裏的二廚有了感情,他倒也不嫌棄她,兩人便湊了一對。夫妻倆幹了幾年後決定自立門戶,開始了奔波的生活。
「當時雖然得南北到處跑,沒有個固定的地方,但很懷念那段時間。」
阿滿姨邊說這句話,手邊輕輕撫著照片,她年輕的照片都是那段時間留下的。那些年來,或許是想家吧,她也時常編了些竹子來玩。
「這些東西,最後還是捨不得丟。」
她的丈夫有一個很大的缺點,好賭。
這個習慣從有一天阿滿姨提到她想找個地方定下來開始的,事情慢慢地失控,而有一天終於爆發,他必須跑路了,走之前只說了句「好好生活,我對不起你。」
「簽離婚協議書的那一天,我還是忍不住哭了出來。」
後來的故事不用說我大概也能懂個七、八分,我沒想到她佝僂的身軀下藏著一顆滿是傷口卻依然堅毅的靈魂,對她的故事我無從置喙,畢竟那份愛早已成了往事,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傾聽,讓她能安心的傾訴,讓她知道總是有人關心她的。
最後我也問了問阿滿姨對未來的看法,她只淡淡地說了一句:
「希望能多點遊客來玩,不然這手藝怕是會失傳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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